千里

那也许是一个深秋的傍晚,彼时我住在乡下外婆家。母亲要回广州上班了,我去送她,到下午五点多钟才坐城乡公交到镇子上,而回乡还要坐轮渡。那时已经快六点了,天幕深沉得犹如用浓墨渲染过一般,落在头顶上。太阳如同滚烫的火球从河水与天边的接壤处落下。河风一阵又一阵地吹着,掠过低矮的房屋,吹得渡口亭子里铁皮顶发出颤抖的尾音,枯黄的刀草随风摇摆,我看到废弃的铁皮船里盛满了青苔与浮木的死水,铁锈像花开一般遍布船身。船头的舱室里静静躺着蓝漆剥落的发动机,唯一可动的,是一些小如指甲壳的叫不出名字的小鱼了。 

我不知道还没有船过河,只能远远望着河水,看一阵阵浅浪将漂流而来的水葫芦迎上卷下,耳里尽是水声——“哗……啦啦……”回荡着。好久好久,仍没有船来,回头却看到了河边小卖部的老奶奶,一个裏着暗红色罩衣,戴着紫红色毛线帽的胖妇人。她伸出枯槁的手指,拉亮了那盏橘黄的指明灯。见岸边还有人,她朝我喊了一声:“天黑了,回去吧,怕是没人再愿意过渡了。”我仍未移动步子,河风很冷,远处的灯塔似乎隐在薄雾里,淡淡的发着柔和的光。又过了一会儿,从房子里钻出了一个墨深的人影,身形有些佝偻,但仍十分轻矫。人影冲我喊了声:“伢儿,你家住哪里?”我回答,“河那边的岭子,张家湾那里……”声音有些颤抖,也许是夜里冷的缘故,我的手僵直地指着河对岸,脚不自觉地踢着石子,一边自语着:“我今天必须回去,镇上没地方落脚……”石头从脚下一路翻滚,滚出了河滩,掉进水中,发出一声闷响。来人没有说话了,径直回了屋里。我有些沮丧,月光照在沙地上,我想起晨起时,草木挂霜的情形。看来只能在镇上过夜了——怕是明早我也得浑身挂满秋霜了。我又打了个寒颤,用手搓了搓冻红的鼻尖。

一会儿,却有个人影从屋里出来了,手上提了盏灯,那光如同荧火虫般在漆黑的夜里跳动着,一点点向我靠近着。“走吧……”他低哑着嗓子,又干咳了几声。我看到他沟壑纵横的脸,在夜里蒙上一层青黑,却并不骇人。直到我最后坐在了木划子上,他也没和我说过一句话。很熟练地摇着橹子,静静向河对岸驶去。船到岸了,我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些零钱,想要给他,他竞朝我喊了句:“读书伢儿不要你的钱。”“可你这么晚了还愿意渡我,吃了亏呀!”我有些急了。他也许在黑夜里笑了笑,边较畅快的说了句:“那你给一块吧,放在船尾上就行。”我如是做了,划船的人悄然而去,隐在薄雾里,水声中的那点荧火终消失不见了。

我很快推了自行车,心情略畅快地行驶在了乡间的水泥路上。路上一个人也没有,疾驰中,远处仍亮着灯光的房屋星星点点的排布着,偶传来几声狗吠。夜色下的稻田如墨染般静寂着,风呼啸过我的耳朵,“鸣鸣”的响着。快到家时,隔好远就看到了一个亮晃晃的光斑在田野中晃荡,突然照在我身上,之后又一路照在我的前面,为我引路。到了长着野草的小路上,我推着车走着,近了那光点,却发现是外公站在那儿等我。他伸出粗糙的手,很自然地接过我手中的车柄,再把手电给了我,握着温热的手电,我抬头看了看天空:早已是星河耿耿,月明如昼……露水沾湿了我的衣襟,伴着星星,踏月归程。

那天晚上,我窝在温暖的被子里时,忽然想起了许多细碎的片段……当我送走母亲时,于人海茫茫中,她拉着行李箱回头看了我眼;当我毕业离开镇中时,祝老师凝视我的眼睛,对我说:“以后也要继续努力,好吗?”当我拎着大包小包去新学校报到那天,同乡的人竟送我上了公交,并叮嘱我要好好学习;我坐在舅舅的车里,看着外婆站在大门口,向我们挥手告别,而老屋里,只有半个吃剩的柚子在灯光下酝酿。以及我幼时被外婆牵着为母亲送行,我抱住母亲的腿不让她走,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, 蹲下身擦干我的眼泪,再轻轻松开我的手,然后涌入人群,再未回头……

我也曾道别却来不及说再见,披着白布为亲人送行,也只能送到门口,看着棺木被人抬走,越行越远,隐入青山,云深不知何处。漫长的光阴里,不会走过一个人的人生,也不会只有一个人走过你的人生。人们相遇又别离,缘来又缘去。人来年秋风起时,我想我会去接你。

Avatar堂吉柯德

溪云初起日沉阁,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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